有人说,评弹不过是民间曲艺罢了,谈不上是高雅艺术。
但在我看来,却并非如此。
评弹的艺术层次是随着听书人的文化水平而逐渐地变化的。
最早的说书,是说给贩夫走卒等底层百姓听的。他们的文化水准低,大多看不懂书,所以只能听“书”。
那时的评弹,必定比较“媚俗”,内容也不过就是“私订终身后花园,落难公子中状元,奉旨大团圆”之类的俗套故事。艺人表演起来,可能还会带有一些“低级”颜色。
典型的“玉蜻蜓”,就是公子哥儿调喜尼姑的那套故事,说到“云房产子”时,还真有些黄色噱头。
随着时间的变迁,尤其是进入了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后。观众队伍中加入了许多文化层次相对比较高的听客。他们看得懂小说,所以对单纯的讲故事形式感到不满足。
于是,评弹开始向文学迈进。许多文人加入到评弹创作的行列中来。故事情节越来越生动,描写心理越来越细腻,人物刻画越来越丰满,唱词编写也越来越脱离口语,越来越接近文言诗词。有些唱词真有堪比唐宋诗词的。
例如“情探”中用丽调演唱的那段敫桂英思念王魁的“梨花落,杏花开”,便是我最欣赏的:
梨花落,杏花开,
桃花谢,春已归。
花谢春归郎不归。
奴是梦绕长安千百遍,
一回欢笑一回悲,
终宵哭醒在罗帷。
到晓来,进书斋。
不见你郎君两泪垂。
奴依然当你郎君在,
手托香腮对面陪,
两盏清茶饮一杯。
奴推窗只把郎君望,
不见郎骑白马来。
唱词委婉,曲调如诉如泣。每每听来,几乎落泪。
这段唱词与京剧唱段比起来,也毫不逊色:
梨花落了杏花开,
梦绕长安十二街。
白日里辗转书窗外,
夜间和露立窗台。
纸儿墨儿笔儿砚儿件件都是郎君在。
听客文化水平的提高,评弹创作队伍的文化素养也在提高。由于文人的参与创作,大量的诗词佳句进入弹词:
比如开篇“莺莺操琴”开始和结尾部分的那几句回文诗:
香莲碧水动风凉,
水动风凉夏日长。
长日夏凉风动水,
水动风凉碧莲香。
就取自清代吴绛雪写的“四季”中的“夏”。
开篇“宫怨”的前两句:“西宫夜静百花香,欲卷珠帘春恨长。”取自王昌龄的“西宫春怨”。放在篇首,浑然天成,不露痕迹。
评弹鼎盛时期,许多听客都是有闲阶级。他们不在乎情节的进展快不快。于是评弹对与情节关系不大的小人物塑造,越来越鲜明生动。与主线脱钩的节外生枝也越来越多。老听客们称之为“弄堂书”的,也越来越有味道。
“白蛇传”中的王永昌和阿喜,“双金锭”中的戚子卿和小二官,“秦香莲”中的陈平,“玉蜻蜓”中的算命先生,等等等等,这些可有可无的人物,如此之生动,大概只有在评弹艺术中才有。而在其他戏剧中,大概只是很少开口的龙套而已。
因为“弄堂书”的增加,评弹的情节越来越拖沓。可是也正因为情节的拖沓,老听客脱几回书不来,也仍然可以接着听下去。评弹艺人也以此来相对地固定一批听众。
但是,事物都有两面性。评弹的优点很快地成了缺点。随着时代的进步,有闲阶层越来越少。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,谁也接受不了如此慢丝慢理的情节展开。
情节的拖沓,可以“珍珠塔”为例。
陈翠娥下十八层楼梯,竟然可以说到十八回。那两百多句唱词,反反复复地唱道“才下楼坪第X 层,她站定娇躯不肯行。”每一次站停,都有每一次的理由,每一次站停,都要采蘋丫头来劝行。细腻则细腻矣,可惜现代人对此根本接受不了。
还有一回“七十二个他”,有百十句唱词。无非是些
“我劝你速速到堂前去会一会他,
快快园中见一见他,
问问他,
驳驳他,
不要相逢埋怨他,”
之类的废话。
就连采蘋丫头的“出房门重又进房门”这样无聊的瞎耽误功夫,也可以说满一回书。现代青年如何忍耐得住?
珍珠塔唱词之多,为小书之首。所以有“唱煞珍珠塔,说煞大红袍”的说法。
珍珠塔的唱词,充满了叠句排比。用沈薛调、魏调或者琴调这类节奏明快流畅的流派唱来,真如行云流水,在爱好者听来有很强的冲击力。
然而,这些唱词大半是为了叠句而制造叠句,架床叠屋,机械重复。像“七十二个他”那样,实在有些牵强和啰嗦。
评弹的细腻,缓慢是其特点。然而,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。情节的拖沓终于成为新一代人难以接受的弱点。
评论